Mandy

"不要去俄罗斯小说中寻找俄罗斯的灵魂:要去那里寻找天才的个体。"

稀有气体:

《俄罗斯文学讲稿》纳博科夫


文学讲稿第二种。俄罗斯文学真是独树一帜啊。被说有敏感词,处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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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作家、审查官及读者




从一开始苏联政圌府就是在为一种特定的文学打基础,这是一种原始的、画地为牢的、政治性的、由警圌察控制的、彻底保守而又传统的文学。苏联政圌府以让人叹服的坦诚宣布文学是国家的工具,这与旧政圌权谨小慎微、三心二意、杂乱无章的企图不可同日而语。在过去的四十年里,这一诗人与警圌察之间达成的快乐协议履行得滴水不漏。其成果即所谓的苏联文学,这种文学是保守的中产阶级文学,因其对政圌府各种观点的温顺诠释而无可救药地千篇一律。


“由我们来指引你的笔”——这就是基本律法,他们期待由此产生出“重要”文学。律法浑圌圆的躯体,上长着敏锐的辩证法的触须下一步就是对作家的作品进行全盘计划,如同对国家的经济体圌系样。这可以保证让作家获得用于部们的话来说“无穷无尽的丰富题材”,他们这样说的时候都会面带不太自然的干笑。经济与政治道路上的每一个转弯都意味着文学上的转弯今天的内容是“工厂”,明天是“农场”,接着,“破坏活动”,然后,“红军”,凡此种种(多么丰富啊!)。苏联作家们则气喘吁吁地从模范医院奔到模范煤矿或者模范水坝,一面满心恐慌,生怕自己要是不够敏捷的话,很可能等到他的书出版的那一天,他所赞美的某个苏联信条或者某位苏联英雄已经双双被禁了。




不要去俄罗斯小说中寻找俄罗斯的灵魂:要去那里寻找天才的个体。把目光投向著作本身,而不是其结构背景——也不是盯着结构背景的人们的脸。




无论什么事情,明智的做法是直奔实质而去,直奔本文、源头、精华而去——然后再从那里出发演绎出各种理论,无论是吸引哲学家或者历史学家,还是仅仅迎合时代精神的理论。读者生来是自圌由的,也应该保持自圌由。






尼古拉·果戈理




胡思乱想只在徒劳时才最为丰硕。两个庄稼汉的思索退的不依托任何实体,也不产生任何物质性的结果,但哲学和诗原本就是这种方式的产物。




给人类的视觉效果和昆虫复眼所摄人的图像之间的区别打一个比方,其差别之大就好比同一幅画通过最精细的网屏做成网目版画,也可以用粗陋的印刷技术做成复制品,就是普通报纸常用的图片。同样的对比也可用来说明果戈理和普通读者及普通作者看事物的不同方式。在果戈理和普希金之前,俄国文学处于半蒙昧状态。它理解的形式是理智指导下的一个轮廓它的眼里没有颜色,只是使用欧洲从前人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堆老掉牙的盲目的名词和蹩脚的形容词。天空是蓝色的,拂晓是红色的,叶子是绿色的,美人的眼睛是黑色的,云朵是灰色的,等等。是果戈理(其后是莱蒙托夫和托尔斯泰)最先看到了黄色和紫色。日出时,天空可以是浅绿色的;无云的日子里,雪也可能是深蓝色的。这些,对于所谓的“古典作家”而言,简直是异端谬论,他已习惯于十八世纪法国学院派的严格传统色谱。所以,几个世纪以来,描写艺术的发展在视觉效果方面收获颇丰,复眼变成一个统一的极其复杂的器官,那些死气沉沉的“固定颜色”(所谓idées reçue)也逐步产生各自微妙细腻的色差,创造出新的描写奇迹。我怀疑以前是否有作家(在俄国肯定是没有的)曾经注意过这些东西,举个最突出的例子,比如树底下地面上光影移动的式慨或者照在树叶上的阳光所产生的颜色变幻。果戈理在《死魂灵》中关于泼留希金的花园的描写让俄国读者大惊失色,不亚于马奈给他同时代的留着络腮胡子的非利士人所带来的震撼。




“幸福的作者是这样的,他可以不去碰那些枯燥乏味、令人厌恶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让人感到不安,只因其真实得几近痛苦;他可以最大程度地揭示人类的高尚品质,虽然他的身边每天也都涌动着无数嘈杂的人物,但他只从中选择少许例外的形象加以描绘,他总是忠实于自己的琴弦的完美音调,永远高高在上,从不下凡去那些可怜的、微不足道的同类中走一圈,他远离尘俗,完全沉浸于遥远宏伟的遐想之中。啊,他那可敬佩的命运更是让人双倍嫉妒他所描绘的美好景象就是他的家园,与此同时他的名声如春雷滚滚,名扬四海。他烧起高香,散发出令人陶醉的烟雾,模糊了人们的眼睛,他只一味描绘人类的美德,他的颂扬之词奇迹般遮掩了生活中的一切痛苦。追随他的人群欢呼着蜂拥而至,奔跑在他胜利的战车之后。他被称为伟大的世界诗人,超越世上所有的天才,如苍鹰翱翔于所有飞鸟之上。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一颗颗年轻热情的心就会一阵战栗,一双双眼睛就会闪烁着激动的泪花望向他······他的力量无可匹敌;他就是上帝。


“但是,还有一些我们眼前常见的事物,也是悠闲的眼睛注意不到的事物,如果有哪位作家敢于唤圌醒人们去关注这样的事物,那么等待他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命运——可怖的日常琐事如泥淖围困住我们的人生,冷漠的正处于崩溃中的庸庸碌碌的人物的精髓,这些人或忿忿然,或溪漠然,拥挤在世俗之路上召他手握刻刀,孜孜不倦、毫不留情地刻画这些人物形象,把他们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这样的作家得不到掌声,看不到感激的泪水,无法在无数灵魂中激起对他的共同的钦佩,更不会有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向他飞奔而来,满脑子燃烧着英雄主义的激情。他听不到甜美的曲子,那是只听到自己创作的和谐之声的诗人才能听到的;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逃脱时代对他的审判,他那些虚伪无情的同时代人会指责他的大脑造出的是一批低级的、没有价值的人物;他们会把他归为侮辱人类的作家之一,并在陈列这些作家作品的艺术长廊里给他留一个受人鄙弃的角落;他们会认为他的道德和他笔下的人物如出一辙,并否定他的一切心地、灵魂和天才的神圣光辉。因为他的时代所作出的审判不承认以下两种镜片是同样伟大的,即观察太阳星球的镜片和揭露肉圌眼无法看到的昆虫的活动所用的镜片;这一审判同样不承认一个人需要足够的精神深度才有能力揭示产生于卑贱生活中的形象,并将其塑造成一件精致的杰作,这一时代的审判也不承认崇高的癫狂的笑声与最崇高的狂暴的诗情画意完全可以并肩存在,这种笑声和江圌湖圌骗子做的鬼脸毫无相同之处。他的时代不承认这些,而是把一切都扭曲成斥责和辱骂,投向这个不被承认的作家,得不到帮助、响应和同情的他仍然在那里,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在旅途上踯躅独行。他的事业前途黯淡,他将在愤愤中意识到自己彻头彻尾的孤独……


“然而很长时间以来,在某种神奇力量的指引下,命运注定我要和我笔下这些奇怪的人物在旅途上携手并进,不仅通过所有人都能听到的笑声,还通过不为人知的眼泪来观察生活中波涛汹涌的一切。而且更为遥远的是这样一个时刻由于某种来自不同源头的喷薄的力量,我那严峻炽圌热的额头里涌圌出一股可怕的灵感风暴,人们将在一种神圣的战栗中侧耳倾听这庄严的雷声,一种不一样的声音。”




果戈理是个怪人,但天才总是古怪的;对于心存感激的读者来说,只有那些身心健康的二流作家看起来才像是充满智慧的老友,友好地推动作者对生活的认识。伟大的文学作品总在非理性的边缘徘徊。《哈姆雷特》是一个神经质学者的疯狂梦境。果戈理的《外套》是一场怪诞、恐怖的噩梦,在昏暗的生活模式里留下一个个黑洞。




稳健的普希金,踏实的托尔斯泰,节制的契诃夫,他们全都有过洞察力不合理性的时刻,即会令句子含混不清,也会同时暴露某个隐秘的含义,让人突然转移焦点。但对于果戈理,这种转移正是他的文学艺术的根本,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当他想按文学传统来有板有眼地创作,想以合乎逻辑的方法来处理理性的观点,他的天才便荡然无存。然而,在他的不朽之作《外套》中,当他真正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在自己心灵深渊的边缘闲庭信步,他便成了俄国迄今为止最伟大的艺术家。


要使生命这架理性的飞机突然倾斜,当然有很多种方式,而且每位伟大的作家都有他自己的方式。对果戈理来说,是两种动作的结合突然加速,以及滑行。想象一个活动门在你脚下突然打开,一阵狂风把你抛向半空,又任你跌进下一个洞圌穴。荒诞正是果戈理最爱的缪斯——但是我说“荒诞”,并不是指离奇古怪或者具有喜剧性。“荒诞”与悲剧一样,具有很多明暗层次之分,更重要的是,就果戈理来说,他的“荒诞”已经接近悲剧。宣称果戈理把人物置于一种荒诞的情境中,这是错的。如果一个人所生活的世界是荒诞的,你就不可能再把这个人置于一个荒诞的情境中,你不可能这样做,这是说如果你认为“荒诞”是指让人噗嗤一笑或者耸耸肩膀。但是如果你认为“荒诞”是指可悲的人类生存状态,是指在一个不至于如此怪诞的世界里可以和最高尚的渴望、最深刻的痛苦、最强烈的激情连结到一起的所有的一切——那么当他出现裂痕是必然的,一个可悲的人,迷失在果戈理噩梦般的、不负责任的世界里,和他伸出的情境对比而言,这个人就是“荒诞”的。






伊凡·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太过直白了,没有给读者的直觉留下任何空间;他总是先暗示,再笨拙地解释这些暗示。他的长篇小说和篇幅很长的短篇小说的结尾均矫揉造作,让人不忍卒读,作者竭尽全力试图充分满足读者对作品中各个人物最终命运的好奇心,其代价就是艺术性的丧失殆尽。


虽然屠格涅夫是一位受人喜爱的作家,但他并不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从来没取得过可以与《包法利夫人》相提并论的成就,说他和福楼拜属于同一文学流派是彻底的误解。无论是屠格涅夫解决任何时尚社会问题的意愿,还是他对情节的老套处理(总是采用最简单的方式),全都无法与福楼拜严肃的艺术同日而语。


作为俄国作家,屠格涅夫、高尔基和契诃夫在国外都极负盛名。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天然的关联。然而我们或许可以注意到,屠格涅夫的糟粕在高尔基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而屠格涅夫的精华(对俄国风景的描写)则在契诃夫的作品中获得了美丽的提升。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们必须区分“感伤”和“敏感”。一个感伤主义者在空闲时可能是一个绝对残圌暴的人。而一个敏感的人永远都不会是一个残忍的人。感伤的卢梭会为一个进步的思想而哭泣,但也会让他众多私生子生活在济贫院和感化所,并对其完全不闻不问。一个感伤的老处圌女有可能会娇惯她的鹦鹉而同时毒死她的侄女。一个感伤的政客会记得母亲节,也会无情地置对手于死地。斯圌大圌林爱孩子。列圌宁为歌剧尤其是《茶花女》而抽泣。一个世纪的作家都在赞美穷人质朴的生活,等等等等。请记住,当我们谈论感伤主义者,包括理查生、卢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我们指的是对人们熟悉的情感所作的非艺术性夸张,目的是为了在读者心中自动激起传统意义上的同情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没有真正摆脱欧洲神秘小说和感伤主义小说对他的影响。感伤主义的影响暗示他喜爱的那种冲突,即将品德高尚的人置于可悲的境况中,并把这种境况中的最后一丝悲悯抽掉。从西伯利亚回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本质的思想开始成熟起来——通过违法以获得拯救,通过忍受痛苦和屈服顺从而不是斗争和反抗来获得道德上的崇高,把自圌由意志作为一种道德的而不是形而上的主张来加以维护;还有就是一个终极公式,一边是自我中心主义一反基督的欧洲,一边是兄弟情谊一基督一俄罗斯——这些思想(在无数教科书中得到彻底检查的思想)充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但仍然有不少西方的影响存在于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痛恨西方,我们却不禁要说,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俄国作家中最欧洲化的一位。




从艺术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非常令人着迷的现象。如果你仔细研究他的任何一部作品,比如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你会发现根本就不存在一个自然的背景,所有和人的自然感官相关联的东西也不存在。书中的风景就是一个思想的风景,一个道德的风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里没有天气,所以人们如何穿衣服也就不重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刻画人物是通过情景、道德问题、人物的心理反应,以及他们的内心波动。描写过一个人物的容貌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使用老式的文学手法,即在以后出现这个人物的场景中不再提及任何他的体形外貌。托尔斯泰说过这不是一个艺术家的写作手法,艺术家在自己的脑海里随时都能看到自己的人物,知道这个人物在此时或彼时可能做的每一个不同手势。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一点更让人震惊。俄罗斯文学的命运之神似乎选定他成为俄国最伟大的剧作家,但他却走错了方向,写起了小说。我一直觉得《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部散乱的剧本,里面各个角色所需的家具和各色道具都正好够数一张圆桌上有一圈玻璃杯留下的湿印子,窗户涂成黄色,以便看上去好像外面有阳光,一个舞台工作人员刚匆匆忙忙把一杯果汁甜酒拿上舞台,重重地搁在桌上。






列夫·托尔斯泰




请允许我再谈ー种对待文学的方法——这是最简单,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种方法。如果你讨厌一本书,你仍然可以获得艺术的享受,方法是想象其他看待事物或表达事物的方法,比你所讨厌的作者使用的更好的方法。在你读一本得奖的二流作品而顿足叫号时,书中一些平庸、虚假、庸俗——还记得这个词吧——的东西至少能带给你一种恶作剧般但也相当健康的愉悦感。但是在读你喜爱的书时,必然会带着战栗与惊悸。我想提出以下一些实用的建议。文学,真正的文学,是不能囫囵吞枣地对待的,它就像是对心脏或者大脑有好处的药剂似的——大脑是人类灵魂的消化器官。享用文学时必须先把它敲成小块、粉碎、捣烂——然后就能在掌心里闻到文学的芳香,可以津津有味地咀嚼,用舌头细细品尝;然后,也只有在这时,文学的珍稀风味,其真正的价值所在,才能被欣赏,那些被碾碎的部分会在你脑中重新拼合到一起,展现出一种整体的美,而你则已经为这种美贡献了你自己的血液。






安东·契诃夫




契诃夫笔下最好的和最差的人物似乎都有这样一个基本观点:除非俄罗斯大众具备了真正的道德和精神文化,以及健康与财富,否则,就算那些最高尚、心存最大善意的知识分子们再架桥铺路修建学堂,而伏特加酒吧比比皆是,他们的努力终将白费。他的结论是纯粹的艺术、纯粹的科学、纯粹的学问,它们不和大众发生直接的联系,但最终来看,它们的成效会远远超过那些慈善家们的笨拙糊涂的努力。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契诃夫本人就是一个契诃夫式的俄国知识分子。




俄国的批评家注意到契诃夫的作品风格、他的词汇选择等没有显出诸如果戈理、福楼拜或者亨利·詹姆斯那样特殊的艺术文风、他的语汇贫乏,他的遗词造句微不足道——华丽的词藻、刺圌激的动词、热烈的形容词、薄荷甜酒似的表述词,用银盘托着呈上来,这些对契诃夫来说都是陌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果戈理是新动词的发明者,但契诃夫不是,契诃夫的文学风格可以用穿休闲装去参加舞会来形容。这样,如果人们试图说明一个作者即便不使用华美生动的词藻,不特别在意句子的曲线矫饰之美,仍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艺术家,那么契诃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屠格涅夫坐下来谈论一道风景,你会发现他关心的是短语上所起的褶缝零他跷起腿,眼睛留意的是袜子的颜色。契诃夫并不在意这些,并不是因为这些东西不重要——对于有些作家来说,处在一定的心情状态下,这些就都是自然而然且非常重要的事——但对于契诃夫来说不重要,因为他秉性中从不知道词的创新是怎么回事。他甚至并不在乎那些不合语法或者松散的新闻体句子。'虽然说契诃夫可以容忍一些瑕疵(一些聪明的初学者都可以避免的瑕疵),虽然说他毫不介意词语中的“普通人”,也就是“普通词”,但是他还是很成功地传递了艺术之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且远远超过了许多自认为了解文章之美的作家,这正是契诃夫神奇的魅力所在。他把文字置于同样昏暗的光线下,置于同样的暗灰色中,介于旧篱笆与低云之间的颜色。情绪之多变,智慧之迷人,人物艺术构建之风雅,细节之生动,生命之渐隐——这些契诃夫式独特的艺术特征——被隐约如虹彩般的语言的朦胧渗透着,包裹着。




那些对于俄罗斯民众的疾苦和俄罗斯文学的辉煌同样感兴趣的人们,他们会特别欣赏契诃夫。契诃夫从来没有刻意在他的小说中为大家提供社会的或道德的启示,但是,他的天赋几乎于不自觉中揭示出比其他大量作家(比如高尔基,他们通过一些矫饰的傻圌瓜角色兜售自己的社会观点)更多的最黑暗的现实俄罗斯农民的饥饿、困惑、卑屈、愤怒。甚至,我还可以说,如果有人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高尔基甚于喜欢契诃夫,他肯定永远无法把握俄罗斯文学和俄罗斯生活的本质;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将无法把握普遍文学艺术的本质。俄罗斯人喜欢把他的熟人朋友分成喜爱契诃夫的一类和不喜爱契诃夫的一类,仿佛是个游戏。那些不喜爱契诃夫的往往是不对劲的一群。


我衷心建议尽可能地拿起契诃夫的小说(即便是那些令人难受的译本),在小说中做梦畅游,契诃夫的小说本来就是让人做梦畅游的地方。在一个属于面色红圌润的歌利亚的时代,读一读关于柔弱的大卫们的小说还是非常有用的。荒凉凄黯的风景,泥泞道路旁枯萎的黄花柳,灰色天际振翼而过的灰色乌鸦,在某个最寻常不过的角落里突然涌起一阵奇妙的回忆——所有这些可悲的昏暗,可爱的软弱,这个契诃夫的鸽灰色世界里的一切,在极圌权主义国家的崇拜者所描绘的那些强大自足的世界的虎视之下,所有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马克西姆·高尔基




高尔基笔下图表式的人物和机械的故事结构让人想起中世纪的道德叙事诗,它们有着同样死气沉沉的形式。我们还须意识到文化的低层次性——在俄罗斯我们称之为“半知识分子性”——对于一个缺乏远见和想象力的作者来说是灾难性的(而一个拥有远见和想象力的作者,即便他没受过教育也一样可以创造奇迹)。但是缜密的逻辑思维以及理性的激情对智力广度有很高的要求,之后才能获得成功,而这种智力广度恰恰是高尔基完全缺乏的。他觉得必须给自己贫乏的艺术和混乱的思维作一些补偿,于是就总是追求耸人听闻的主题,追求对比、冲突、暴力和严酷——评论家所谓的“有震撼力的故事”通常能够分散读者的注意力,让他们暂时忘记什么是真正的欣赏,因此高尔基才得以给他的俄国及外国读者留下强烈的另类印象。我曾听到一些相当明理的人坚持说《二十六个男人和一个女孩》这个虚假造作的故事是一篇杰作。二十六个可怜的流浪汉在一个地下面包坊干活,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每天都来买面包,这群粗俗不堪、满嘴脏话的男人围着她转,近乎虔诚地崇拜着她;后来女孩被一个士兵引诱,他们立即面目狰狞地侮辱她。乍一看这个故事似乎很有新意,但只要稍微深人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个故事其实大落俗套、乏味之极,和最差劲的老派言情传奇小说有得一比。全文没有一个生动的词,没有一句话不是陈腔滥调零它充其量就是一堆粉色的糖果,沾了些为了让故事更诱人的足够多的煤灰。


这离所谓苏维埃文学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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